苍穹之锁·十二
黄金宏愿/Enuma Elish
“这样实在不够尽兴,”芬巴巴眯起仅剩的眼睛,那已经死去的眼球爬满了血丝,灰蒙蒙的瞳孔里满是恶灵般失了心的凶残,“乌鲁克的王,来跳支舞庆祝你挚友的惨死吧!”
话毕,那已经死去的怪物又咆哮出提亚马特恶毒的诅咒。
随着它的呼喊,那些污泥开始蠢动、其数量之多甚至让人产生地面正被人抬起摇晃般的错觉。那些腥臭的烂泥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由四生八,仿佛永无穷尽一般,疯狂滋长在荒芜的土地上。
铺盖了天际的紫红妖火下,那杉树林已经变成了死黑的泥浆潭。无论是焦黑的雪松还是恩奇都栽下的橄榄树,亦或是地上的岩石沙砾,除了芬巴巴以外的东西皆在无声无息地下沉。
“嘁、畜生!”吉尔伽美什的思绪被打断,被迫躲避着那些烂泥的围追堵截。虽然他只在适宜的时候拔剑反击、尽可能不让那些东西的碎块再次分裂,以拖延时间,却还是未能寻到一线的生机。
“哈哈哈哈……跳的好,跳的好啊!”芬巴巴看着吉尔伽美什慌忙的躲闪,放声嘲笑起乌鲁克王的滑稽姿态,“要是有面镜子就好了,也好让你自己看看、是不是比你王宫里那些女侍跳的还要好!”
乌鲁克的王,最终亦被那些淤泥中生出的手拖拽着、溺入混沌的死海之中。
视界被泥泞的黑色封死,耳洞被蠕虫般的东西钻满,深入到大脑糊住心智。
想要凭着最后的清醒唤一声挚友的名字,胸腔却被令人恶心的淤泥填满。
最终,四肢也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力气。
“吉…吉尔…..!!”恩奇都不顾被骨头被碾裂的疼痛,拼死向吉尔伽美什的方向挣扎着,“不会的!!你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你的誓言呢!你回答…..呜呕..”少年的口中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呼喊,却在下一刻变成了喷涌而出的鲜血。
“闭嘴吧,虽然他看不到你的死法有点可惜——但那都是因为他太无能。”芬巴巴攥起了他已经脆弱不堪的躯体,狠狠地握着,“话说回来,就这样捏成肉泥也不错吧?”
肺部被压迫让恩奇都眼冒金星,内脏都被挤到嗓子眼的痛苦让他失了声。此刻,如果他再大声说一句话,吐出来的可能就不是血而是内脏了。
随着压力的增加,少年的生命开始在体内流逝,琥珀色的眸子因为瞳孔的放大渐渐黯淡,
“吉尔…..这难道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归宿吗…?难道我们终归还是没办法对抗命运吗….”凄凉的泪水混着鲜血滑过面颊,少年气若游丝地呢喃着,“….真不甘心呀…..我们…明明约好了…回去之后…再一起喝一杯的….就像那天在广场上….一样….”
战败而亡,便是乌鲁克两位王者的结局。
这一点更是全知的连宁孙都已经确定无疑了。
乌鲁克的殿内,吉尔伽美什的母亲、全知的女神宁孙失落地对着散了一地的卜具,双手悲痛地掩着面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连我都已经无法预见的命运轨迹,最后却昭示出如此绝望的结局…”她无助地抹着眼角的泪水,在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前,她表现得与一般的母亲无异,“阿努啊!!!难道你就那么怕面对提亚马特吗!你曾经不敢面对那怪物,反倒让你的孙子马尔杜克去杀它!但芬巴巴并不是那怪物,仅仅是它残留的血脉呀!我曾那般求你,为何你见死不救!!!”女人仰起头,大声质问苍天之上的至高神。
而回应她的却只有死寂般的沉默。
在杉林的泥潭深处。
就像是掉进了深井,四肢被井壁卡住的同时还在往下沉一般的感觉。
狭窄的黑暗之中,每一次喘息体内的热量都会被冰冷的浊液带走。
在这濒临死亡的时候,无论是乌鲁克的未来,还是马尔杜克的秘仪,吉尔伽美什都不再去想。
只有那些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开始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自他记事起,便与宁孙居住在冰冷的宫殿内。
小的时候,他也如一般的孩子那样,曾经在松软的泥土里抓过蚯蚓,并爬到高高的橄榄树上摘取果实。而当他像献宝似的将这些东西捧在手心给母亲看,宁孙却只是瞥一眼就拍落。
——这些肮脏的东西,不符合你的身份。
宁孙是这样说的。
他也曾好奇过宫殿外的世界,而当他十一岁那年终于被允许独自到城里去了。
那生机昂然的多彩世界令他目眩神迷,他新奇地打量那些打铁的匠人,也为杂耍的艺人拍手叫好。
但他最渴望的,是与街头巷角中同龄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
可当他走过去的时候,注意到他的人们便停止了一切的活动,向着他跪下膜拜。
他便拿出从宫殿内带来的珠宝,想赠与那些人,而人们却不肯收,反将自己的出产品白白献给他。
他感到疑惑,便回到宫内问自己的母亲。
——吉尔伽美什,你是天生的王。他们是你的臣民,就像那些珠宝一样,都是你的。他们必敬畏你,这是诸神的意思。
宁孙那样回答他。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还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在冰冷的黄金床塌上,年复一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最终想通了这话的意思:
——世上人人敬畏你,神也只当你是个宠儿。
——所以你永远不会有朋友,永远不会。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吧,他变得孤僻而冷漠,总是寻着法子作乐、甚至伤害乌鲁克的人民,以填补内心的空虚与孤单。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到死,直到….那天在乌鲁克庆典的广场上,遇到了那个少年。
即使面对乌鲁克的最强者,虽然害怕却还坚持着那份可笑的正义感,为那些贱民挺身阻挡他的华车,倒是个有趣的人呐!
而在那场不伦不类的比试里被他吉尔伽美什的诡辩所骗后,竟然蠢到没发觉这是个阴谋,反而毫不在意地陪在他身边喝酒。
直到被骗进了宫殿,那家伙那副与神妓离别时的抽泣模样,竟然牵动了他乌鲁克王的心,拥上了那人纤细的肩膀。
那,是他第一次拥抱别人。
自此之后,他的枕边便多了一个人,名唤“恩奇都”。
对于恩奇都,这个奇怪的少年,他乌鲁克王充满了兴趣。比如那孩子为什么总是与那些贱民混在一起?为什么在无价的宝石与随手可得的水果间选择后者?为什么不喜欢华丽的金塌而睡在午后的青草地上?
——因为大家在一起很开心很有生气。
——因为宝石不好吃(?)但果子很甜。
——因为草地上有太阳的味道很温暖。
这是何其廉价又愚蠢的答案,但他堂堂乌鲁克的王竟然反驳不了。
渐渐地,在数年间共同的生活中,他了解到了….那是叫做包容与体恤的品质。
正是这种品质,才让恩奇都的笑容有着像阳光一样、所有璀璨宝物都无法企及的光辉,焕发着一种能温暖人心的力量。
那个少年,一直努力地站在他身边。也是以这种力量,补上了他心脏缺失的部分,让他重新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真切。
“恩奇都啊…..你现在在哪里呢?”吉尔伽美什梦呓般地喃喃,伸出手去寻找那温热而熟悉的手心,却只握到一截冰冷的链子。
——要把你我的血混在一起,才是好的。
——吉尔,‘我们连命运也能改变’,我相信你哟。
“!!”乌鲁克王的梦境被那两道宛如锁链交叠的誓约惊醒了,他愕然地瞪大了双眼。
一瞬间,他的视线仿佛望穿了那幽暗的阴霾、穿过种种回忆的交杂,直达意识深处最为清明、心灵内部最为柔软的地方。
那里唯一存在的,赫然是那个名叫恩奇都的少年的笑颜。
——你是我唯一的宝藏。
——只有你的笑容,是我哪怕失去一切也想守护的!
——恩奇都啊!!我唯一的朋友!!我想要的,是有你的世界!!!
呼唤真名的瞬间,那崩断的链子在吉尔伽美什手中重新焕发出了光芒、并且飞速地延伸开来!
如翻江倒海的长龙般,以吉尔伽美什为中心翻滚环绕着搅拌、打碎了周遭的淤泥,那高速的转动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铁锁屏障。
“吉尔…你还….活着….真好….”地上的恩奇都见到泥浆池中的震荡,几乎奄奄一息的他欣喜地呢喃起来。
“什么?!被提亚马特的混沌吞噬居然还能…!!”芬巴巴震惊地怒吼,想要尽快解决恩奇都这个可能存在的威胁。
然而下一刻那突破了重重束缚传出的古老吟唱,却让它全身恐惧得不能动作、爪子如冻僵一般丧失了力气。
——e-nu-ma e-li la na-bu-ú á-ma-mu 。 ap-li am-ma-tum u-ma la zak-rat ZU.AB-ma re -tu-ú za-ru- u-un
(天之高兮,既未有名。厚地之庳兮,亦未赋之以名。)
第一句咒文,令大气震荡。苍天在风暴摩擦的鸣动中升高了,芬巴巴的妖火也被驱散,青天得以重现。
——mu-um-mu ti-amat mu-al-li-da-at gim-ri- ú-un。
(始有潝虚,是其所出。漠母彻墨,皆由孳生。)
第二句咒文,与大地产生了共鸣。那些淤泥开始流散,被地吸收。沉降下去的土地如新生的山岳一般轰响着隆起,像至高的王座般托着乌鲁克的王者吉尔伽美什升上了地表。
——A.ME - ú-nu i -te-ni i- i-qu-ú- ú-un gi-pa-ra la ki-is-su-ru su-sa-a la she-'u-ú
(大浸一体,混然和同。 无纬萧以结庐,无沼泽之可睹。)
第三句咒文,让乌鲁克王威严的呐喊跨越万水千山,扩散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全境。
埃利都、基什、拉格什、乌鲁克、乌尔、尼普尔、温马,那七座大都的七座神殿内,都回荡着吉尔伽美什风雷般的声音。
那曾散落在全地的文明之根基—刻录着创世秘仪的七块石板、那些高达数十丈的巨石在万民的仰望与惊呼中轰然拔地而起,冲破了神殿的穹顶,向着芬巴巴的杉林腾跃而去。
那些巨大的古老石板像自天顶坠落的巨塔一般,依次歪歪斜斜地砸在芬巴巴与吉尔伽美什对峙的场地周遭。待尘埃落尽,一座巨大的囚笼、又或者是决死的竞技场已经建造完毕。
——e-nu-ma Dingir.Dingir la u-pu-u ma-na-ma
(于时众神,渺焉无形。)
第四句咒文掷下,七块石板瞬间由内向外爆裂。
“杂种,本王要你把恩奇都双手奉还!”吉尔伽美什怒吼着,那些如炮弹般射出的石块将芬巴巴的一双爪子像枯木一般打折,乌鲁克王同时掷出了天之锁,将恩奇都拽进了怀中。
“马尔杜克之所以冲破混沌,开辟世界….也只是想要一个期望中的世界吧…”乌鲁克的王安抚着怀中的少年,给予他坚定而温柔的微笑:“就如同我想要的,只是有你的世界,我唯一的朋友。”
“马尔杜克早已隐匿了!他的力量早被封印、这不应该!!!”芬巴巴发出恐惧的咆哮,又以提亚马特的语言引来天雷、大火、风暴等诸多灾难,妄图打垮吉尔伽美什。
但它的幻想实在太过虚妄——那些天灾的冲击,尽数被七座石板之中的七块核心高速旋动形成的红色涡流给割裂。
“不!不要往下!不要说那个名字!!”芬巴巴颤栗的眼球扫视着那些核心,骤然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谁允许你看本王的!杂种就该趴在地上!”吉尔伽美什高举起那有着楔圆形护手的剑柄,七块核心仿佛遵从他的呼喊一般、射出七道红色的光芒,在那剑柄上组成了圆柱般的剑刃。
那刃如夜空般黑暗,上面闪着红色光芒的繁杂文字正是记录着马尔杜克丰功伟绩与天地初开之秘仪的史书。
它正是杀死提亚玛特、斩开了太初的混沌,宣告新世界诞生的神剑。
其名便是——
“Enuma——Elish!!!”
(天地乖离,开辟之星。)
乌鲁克之王挥起那剑,割裂时空的赤红狂风随着剑身的旋转高速收缩凝聚,强劲的气压将周遭的景物撕裂,有星辰罗列的扭曲虚空赫然曝露出来。
而当他的剑斩落之时,世界的表象像脆弱的玻璃一样被重锤敲成了碎片。
那是凌驾于任何事物之上的绝对的力量。
那些亢滥的传说、虚无的神,全部连同陈旧的世界葬送进了破碎的虚空。
这天与地、星辰与日月皆被再度开辟,那位王以他震天的威名宣告崭新的世界诞生了。
“……..这..这是….什么…?”恩奇都虚弱地攀着吉尔伽美什的脖子,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让他有些害怕的景色,费力地理解着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他们刚才所站立的土地,已经成了悬崖。
而刚刚芬巴巴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道深不见底、以扇形绵延向远方地平线的大峡谷。
峡谷对面的天际,有荒芜的风吹来,拂乱了少年的发丝。
“这是马尔杜克所认同的愿望,这份宏愿因你而起。”乌鲁克以亲吻抚慰着怀中那人飘舞的秀发,“ 恩奇都….‘我们连命运也能改变’…我们这么说过,并且…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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